八月八,南戈县沈府诞下麒麟儿。
小儿郎白白嫩嫩的,沈老爷子瞧着欢喜,百岁宴上赐了名,嘉。
沈嘉长到三岁的时候,杏核大眼,笑容可掬,依旧讨喜的狠,只是明眼人都瞧出来了,这孩子是个痴傻的。
逢人便笑,三岁不语,可不就是个痴儿么。
沈老爷子已有一位长成的孙儿,虽是惋惜难过,奈何请了无数名医,皆说小少爷身体无恙,也就不了了之了,左右沈府养的起。
痴儿心善,小丫头给了他块米糕,他便扯下脖子上的八宝璎珞项圈直往小丫头怀里放,吓的小丫头连忙推脱跑掉了,那可是老太爷给的生辰礼,她怎敢拿。
可也有那些年长的仆妇,仗着年老资深,用一些吃食从沈嘉那里哄到了不少好东西。
沈府两位少爷,皆是嫡出,长公子沈霁脾性温和,聪慧机敏,颇得沈老爷子重视。
沈霁心疼幼弟,不久便发现了那些贪心的仆妇,向来性情和善的长公子发了好大一通火,所有拐骗过沈嘉东西的奴仆都被打了板子,逐出了府。
沈霁蹲下看着沈嘉干净的眼睛,轻声说到:“阿嘉,对你好的人是不会要你的东西的,你可要记住了。”
沈嘉被送去了沈夫人处,沈夫人怀有沈嘉时已是高龄,生下沈嘉后,身子骨一直不大好,对他也是疏于看管。
沈夫人摸了摸沈嘉的头,叹气到:“连仆妇都敢欺你,日后可怎么办。”
沈嘉正低头翻腾着自己的小布包,没有意识到沈夫人的担忧,掏呀掏,掏出一颗糖渍梅子,沈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将梅子递到沈夫人嘴边。
沈嘉七岁的时候,长公子沈霁娶妻。迎亲当日,沈府上下都透露着喜庆,新郎官一桌一桌敬着酒,同族兄弟都纷纷祝贺,有不明情况的远亲说到:“嘉哥儿,你哥哥大婚,你可有什么祝词?”
旁边的人顿时脸色不好,纷纷打着圆场,沈嘉却突然开了口:“哥哥。”
沈府痴儿会说话了,这一下人群都沸腾了,沈霁一阵诧异,幼弟痴傻,如今忽有起色,也顾不上敬酒了,连忙从席中找出半醺的医科圣手。
大夫半眯着眼,嘟囔到:“这小儿无事,身体康健的很。”
奇了,众人又哄着沈嘉说话,虽说话语不畅,但也是吐字清晰,就如幼儿学语时那般。
看来沈家痴儿并不痴傻,只是发育的比一般孩童要慢。
02
沈嘉十岁的时候,言语行为如同四岁幼童,整日里领着三岁的沈熙熙满府乱窜,两个人倒是有着说不完的话。
沈熙熙是沈夫人给沈嘉领养的童养媳,是沈夫人的一片慈爱之心。
“沈熙熙,你想不想吃米糕。”沈熙熙最近正在换牙,被约束着不许吃甜食。
“想,可夫人不让。”沈熙熙指着自己前几天刚掉牙的地方,那里有一个缺口。
“给你偷偷的吃。”沈嘉从小布包中掏出自己的那份米糕。
“阿嘉真好。”沈熙熙小口咬着米糕,笑起来的时候,和沈嘉一样,有个小酒窝。
沈嘉十六岁的时候,沈熙熙十岁,她已然能够明白自己的处境了。从前是哥哥带着妹妹玩儿,现在是姐姐带着弟弟玩儿,沈熙熙笨拙的扮演着姐姐的角色。
“沈嘉,你不能再吃了,你忘记了上次吃多了,撑的难受了”。沈熙熙端走了面前的米糕,连同沈嘉手上的第五块一起夺了下来。
沈嘉撇了撇嘴,没说什么,到底觉着沈熙熙不如以前可爱了。
沈熙熙陪了沈嘉六年,沈夫人觉着也差不多了,该让两个孩子成亲了,定下了名分,她才算真的安心。沈府开始忙碌起来,红彤彤的灯笼挂着,四处都是喜庆的颜色,仆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,他们的小公子要成家了。
沈嘉心智不全,沈熙熙也太小,这一对新娘新郎倒是轻松快活,每日里出门溜达,大街小巷地尝着美食,然后带着一身的烟火气,踩着夕阳的余晖归家。
“阿伯,我们出去啦。”沈嘉牵着沈熙熙,沈熙熙甜甜的朝门伯打了招呼,沈嘉念叨着要吃西街的酥饼。两个人向往常一样牵着手出了门,待到天色黑沉,却是沈嘉一个人回了家,随行的小厮顾不上他,直奔了内院。
03
沈熙熙是个聪明孩子,沈嘉听不懂的那些,沈熙熙已能辨别那不是好话。几个纨绔子拦着沈嘉,嘲笑着沈嘉的痴傻,沈熙熙护犊子一般站在沈嘉身前,小姑娘凶巴巴的,却是稚气未脱,惹得这些纨绔子一阵发笑,更要逗弄一番。
沈熙熙却不是好惹的,一口咬下去,森森见血,这一咬可算惹怒了他们,矛盾一触即发。一痴一少,哪里敌得过对方,你推我搡之间,直到哐当一声,沈熙熙落到河里,冬天厚重的棉袄吸满了水沉沉的往下落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,又在下一刻慌乱起来,沈嘉看着消失在湖面的沈熙熙,直觉告诉他,他该做些什么,可是他该做些什么呐。
远远得提着包裹的小厮被惊的立马往前赶,到底是晚了,这般年幼的孩子哪里禁得住寒冬的河水。
府内一下子挂了白,沈嘉不明白,为什么大家都穿起了白衣服,明明前几天大家还是一身红色。
满目的白色让沈嘉的心头堵着难受,眼睛也胀的酸,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,若是沈熙熙在就好了,她一定能懂自己。
“哥哥,沈熙熙呐?”沈嘉问道。
沈霁看着幼弟,丧事的准备已让他一身疲惫,他摸了摸沈嘉的头,未及言语,却发现沈嘉的额头滚烫的很。
沈嘉病的糊涂,来来回回,病去如抽丝,总算在立春的时候好了,沈夫人告诉他,他有了一个新的童养媳。
敢上街惹事的纨绔子大都有些底蕴,家里人道了歉,赔了礼,众人劝到,冤家宜解不宜结,总不能让他们一命赔一命吧,终归沈少爷无恙,不过一个童养媳。
于是沈熙熙的一生随着灵堂上白布的撤下一起结束了。
新的童养媳是作为一件赔礼到沈府的,不过一个庶女,那户主家半点也不在意。
所有人都说她长的可像沈熙熙了,沈夫人说像,沈霁说像,丫鬟们都说像。只有沈嘉觉着不像,她没有沈熙熙眼睛大,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小酒窝。
沈嘉看到沈愿愿时,她刚被送来沈府,整个人怯生生的,沈愿愿是沈夫人给她取的新名字,望她和沈嘉皆能如愿。
“你吃米糕么?”沈嘉从小布包里掏出。
沈愿愿偷偷的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不语,不敢走也不说话。他果然不像沈熙熙,沈熙熙便是蛀了牙都要吃米糕的,沈嘉心想。
沈嘉二十岁了,沈愿愿在沈府呆了四年,沈家人和善,她渐渐得不像原来那么怯懦,说话的时候敢看着人了,笑起来虽然没有酒涡,但也是月牙弯弯。
沈愿愿和府内的每个人都相处的很好,唯独沈嘉。她不敢和沈嘉说话,仆人都说沈嘉是府内最最和善的人了,可是沈愿愿记得她是为什么来的。
沈夫人身子越发不好,她盼着沈嘉早日成家,却受到了沈嘉的顽固抵抗,府内挂起的每一个红灯笼都被沈嘉扯下,沈愿愿看着远处仆人拦不住的沈嘉,转身去了沈夫人处。
沈霁摸了摸幼弟的头,从前的小娃娃如今也是身姿挺拔了,“阿嘉,你为什么不愿意成亲,愿愿是个好孩子,会对你好的。”
“哥哥说过,真正对我好的人是不会要我的东西的,可是他们带走了我的沈熙熙。”沈嘉的眼睛红红的,这些年他的智力有了些许增长,虽然还不明白当年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,却也知道沈熙熙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沈霁的手一下子僵住了,沈熙熙出事时,沈嘉的心智才七岁,那个时候沈熙熙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玩儿伴。
“阿嘉,你若真是个痴儿就好了。”沈霁叹气到,沈嘉的智力虽然增长缓慢,可总是在慢慢成长,终有一日,他会意识到自己也是带走沈熙熙的人。
爱憎恨怨别离,人间诸般苦,他家的阿嘉也不可避免的要尝一尝了。
04
沈嘉的亲事到底是黄了,沈夫人临终前也没有看到沈嘉成亲。
沈嘉二十五岁的时候,府内再次挂起了白帆,这一年的沈嘉已是智识俱全。沈嘉看着满府的白,忽然想起沈熙熙去世的时候。
沈愿愿在府内呆了九年,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沈嘉未过门的妻子。年轻的奴仆甚至不知道沈府曾经有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姑娘,那个差一点成为沈嘉妻子的姑娘。
在沈府已经淡忘沈熙熙的时候,沈嘉在这场丧事中又重新想起,一场迟来的痛彻心扉。
这一年,沈嘉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。他的母亲,还有他的沈熙熙,一场丧礼,两份别离。
沈夫人离开时是放心的,因为那日沈愿愿告诉她,她会一直陪着沈嘉,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小心思,在那一日全部讲给了沈夫人。那个见面便给她米糕的少年,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,那个一直念着沈熙熙的少年。她可真羡慕沈熙熙呀。
沈嘉三十岁的时候,沈老爷子逝去,沈嘉主动提出分家,不顾沈霁的阻拦。沈霁让沈愿愿劝着,沈愿愿瞧着那个少年,已稍显老态,笑了笑:“随他去吧,终归我会陪着他的。”
分了家,沈嘉看着沈愿愿,这个陪了他十四年,看起来还是胆子小小的姑娘,把一身的家当银两全部塞给了她,沈愿愿愣了愣,迟疑了好久还是接过来了,抬头时眉眼弯弯,眼有泪光,“我收了,你放心。”
翌日,沈愿愿晨起站在堂前,堂内春花烂漫,又是一年好春光,沈愿愿静静得瞧着沈嘉的屋子,那间屋子静谧安宁,沈愿愿抬头看了看天,抹了抹眼角,低头回屋了。新辟沈府此后只有沈愿愿一个主人了。
沈嘉抛弃妻子,落发为僧了。左邻右舍讨论异常,最后叹了叹气,总结道:一个痴儿罢了。
文 / 花未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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